馬丁.昆普最繪炙人口的作品莫過如1997年寫成的《幹掉她》(Attempts on her Life)(下稱《幹》),觀者為其創新的書寫方式所懾服。不過,如果我們繼續追看他的作品,不難發現他的寫作方式不囿於《幹》的模式。因此,要更深入理解昆普世界(Crimpean World),還得一併考察他另一種的寫作方式。本文將以他五部作品為例,嘗試更全面了解他的寫作策略。
敘事體:自由地逃離角色、處境
昆普自言《幹》是他最快樂的書寫,蓋因他不用履行創造自然主義的角色(naturalistic characters)及線性情節(linear plots),因而感覺自由。全套《幹》共有十七場戲,都是關於Anne這個沒有出場的人物(亦是Anya、Annie、Anny、Annnshkal)。觀者對於她的認識,全部是透過不同人的口中。她在十七場戲中,是內戰的受害者,典型的消費者、恐怖份子、美國中年婦人,剛過身的藝術家、電影人物、外星人的受害者……議論她的包括父母、藝評人、邊境保安、電影製作人、偵輯人員、情人、朋友……如Aleks Sierz指出,她流動的身分(fluid identity)在「鄰家的女孩」一幕達到高峰,她甚至由一支平價煙演化至總統候選人。
《幹》的文本不分角色,去掉舞台指示(除開首提及演員應反映劇場以外的世界),只餘一行行或一段段的文字,讀著有時如詩,有時如小說。由多少演員來演、怎麼對答,完全取決於導演和演員在排練室的決定。昆普便曾指出人們常常說故事(telling stories all the time)。Anne的身分是由他人建構出來,所以往往是「自相矛盾的」。昆普早年深深擁抱荒誕劇場,在《幹》中我們也可看到它的身影。Anne的缺席猶如果陀永不現身,而荒誕劇刻意迴避定義(escape definition)(當你以為碰到定義時,它便跑掉了)的傾向也反覆在這十七場戲中出現。不過《幹》走得更遠。昆普開創了新的敘事方式,或可稱為「敘事體」模式(陳炳釗與馮程程曾在「新文本工作坊」中提出的概念)。有趣的是,拿走了角色、情節,沒有了傳統戲劇的累積,卻讓我們累積了對當代文化(或曰全球資本主義)的洞悉。透過人們不斷講述Anne的故事,我們更清楚看到現代生活的種種面向。昆普式的敘事體,開啟了一種描述世界的劇場書寫方式──不再囿限於一時一地一些人的眼光。這種越過「故事」的敘事方式,讓我想起小說的寫作方式(昆普早年曾出版小說)。在進入角色之外,透過作家的文字,我們往往可以看到角色以外的世界。不過小說不必然見著行動,但《幹》看似不著邊際的對話中,卻深深藏著戲劇行動及處境。所以,Vicky Angelaki指,十七場戲猶如進入藝術敘事國土的旅程(journeys into the territory of artistic narrative formation)。的確,昆普在《幹》創造了讓人目眩神迷的敘事國度。
直到2002年,昆普才再重新這個迷人的敘事國度,寫下了只有十五分鐘的《面朝牆》(Face to the Wall)(下稱《面》)。昆普自言《面》是《幹》的某種註腳。不像《幹》,《面》的文本分成四個角色,但都沒有名字,只是1,2,3,4,而1註明是男性。時間空間均為空白。三人在討論一宗校園槍擊屠殺,兇手是一名男性,而且毫無謀殺動機。1敘述故事,2和3作補充,但1常常忘詞,需要4來提醒他。1後來大發脾氣,說郵遞延遲讓他感到氣憤。其他人提議1可以幹掉那個郵差。1斷然說這並非郵差的錯,然後想像郵差的兒子在早上為其父端上熱茶,但郵差只是更用力把臉推向牆。之後便以一首藍調作結。文本走筆至此,很容易讓觀者聯想到1就是那兇手(當然這並非唯一解釋)。及後,昆普為《面》寫了一個前傳及後傳,合成《更少突發事件》(下稱《更》)(Fewer Emergencies)三部曲。前傳為《大藍天》(Whole Blue Sky)(下稱《大》),空間、時間同樣空白,不過只餘3名角色:1(指明為女性)、2、3。三人講述一個早婚女子在新婚時已知不愛她丈夫,二人如何在婚姻中受苦。後傳與三部曲同名──《更少突發事件》亦只有三個角色,不過並無指明性別,同樣的空白時間、空間。三人講述一名小孩面對暴力的鄰居威脅,但他只要在屋內便安全。可是安全只是幻象,他始終為流彈所傷。
劇評人Lyn Gardner在看過《面》首演後指出,「表演和故事、演員和真實中間的界線完全模糊」。在《更》三部曲中,文本雖然指明演員數量甚至性別,但傳統劇本寫作手法中的人物、時、空,一如《幹》,是完全模糊不清的。演員的狀態與戲劇處境,端賴導演和演員決定,昆普再次享用敘事體特有逃離傳統的自由。不過,今次我們看到的不是世界,而是一個個體的自我考掘。《更》的首演導演占士.麥當奴(James MacDonald)將文本詮釋為「一個人頭內的聲音」。我們看到現代生活中,一個個家庭中個體的自言自語、思想交戰(《大》的母親、《面》的父親、《更》的兒子)。我們都知道,由小可見大,所以昆普愈向內挖掘,我們反而得見現代生活中壓倒性的虛無,生活如何一點一點陷落至崩潰(壓倒性是村上春樹的常用語。我一直覺得二人進路相似,處理的主題亦異曲同工。)。雖然《幹》與《更》三部曲一個向外一個向內,昆普沒有失諸偏頗,始終見樹見林。敘事體在昆普手中已臻出神入化,難怪他自言創作《更》時,是少有寫作不需用力的日子。
另一條進路:傳統與傳統的內爆
《幹》和《少》中間,其實隔著另一齣作品《鄉郊》(The Country)。昆普並沒有沿用在《幹》所發展出來的敘事體,反而回到客廳戲劇式的傳統。雖然對白是不分角色的,但閱者不難弄清是誰說的。
全劇共有三個角色:李察(Richard) 、科琳娜(Corinne) 及麗貝卡(Rebecca)。時間為現在,空間為鄉郊。李察與他的太太科琳娜及小孩(沒有出場)剛搬到鄉郊定居。李察雖然是醫生,但也是一名剛戒毒的癮君子,準備展開新生活。一晚,他帶著一名不省人事(李察說的)的二十多歲美國女子麗貝卡回家。期間李察外出應診,科琳娜起疑,檢查麗貝卡的名貴手錶,並質疑麗貝卡的來歷。麗貝卡說那隻名貴手錶是李察所贈之物。李察中途折返沒有看顧病人(那病人後來因失救而亡)。後來科琳娜才發覺李察是因為麗貝卡才搬到鄉郊。最後一幕,事隔兩月後,李察為科琳娜買了一雙鞋子作生日禮物,科琳娜才說出那奇怪的夜晚之前,科琳娜獨自走到據說麗貝卡昏厥的地方,並碰見李察的上司莫里斯(Morris)。莫找到麗貝卡的手錶。科琳娜自問:「我怎可在餘生扮愛情仍在?」
一如客廳戲劇的老路,《鄉郊》也是關心家庭危機,在這裡是中年婚姻。昆普自言:「《幹》將戲劇拉散(pulled plays apart),而《鄉郊》則再次把戲劇放回一起(put a play back together again)。」戲主要還是發生在二人的鄉郊住所,人物角色也清晰可循。不過,昆普刻意留下了一些神秘且難以解釋的謎題:那隻錶從何而來,因何消失?麗貝卡怎樣來?她的版本還是李察的版本是真相?最耐人尋味或具魔幻寫實味道是科琳娜那長達四頁的獨白——科琳娜坐上椅子般的石頭後,感覺石頭在吞食她的心,而她動彈不得。《鄉郊》有異於傳統寫實劇的套路,並不給出所有答案,反而刻意留下謎團及有違生活常理的佈局情節。顯然,昆普在創作上走到這一階段,傳統進路無論如何也滿足不了他,這也埋下了日後他銳意另一實驗的伏線。
2008年昆普寫下了「去得更盡」的《城市》(The City)。《城市》中有四個角色:克麗爾(Clair) 和克里斯(Chris)是一對快將四十的夫婦;珍妮(Jenny)是一名快將三十的護士;一名女孩:九或十歲。時間、空間皆為空白。全劇共分五幕。第一幕是克麗爾和克里斯閑話家常。克麗爾是一名翻譯員而克里斯剛被裁員。她說一名男子在街上問起他女兒下落,及後發現他女兒原來只是跟嫂嫂走了。言談之間,克麗爾才知道面前男子就是著名流亡作家穆罕默德(Mohamed) ,二人一起到咖啡室聊天,穆罕默德並轉贈日記給給克麗爾(他就是為了買日記給女兒而二人走失)。第二幕,聲稱是鄰居的珍妮闖入屋中,原因不明,向克麗爾夫婦二人說了一大段她丈夫當軍醫時,面對危險的垂死人們之恐怖情景。最後珍妮才道明來意,投訴他們的孩子太吵。最後克里斯發現二人反鎖在遊戲室中,但家中並無鎖匙。第三幕, 克里斯留意到克麗爾說了一小時電話,克麗爾才說穆罕默德邀請她到里斯本,在一個關於翻譯的學術會議中發表論文。而克里斯因懷疑克麗爾出軌而自信心受挫,二人爭執,卻不是為了明顯的事故。第四幕開首,九或十歲的女孩向克里斯誦唸一首陳述性暴力的詩。她的衣著與珍妮完全一模一樣(昆普的舞台指示),只是比珍妮穿的較細碼而已。從二人對話中得知女孩很討厭她弟弟查理(Charlie),而且查理不知何故流了許多血。但她們知道其母克麗爾在偷偷寫日記。然後,克麗爾出現,她提早離開里斯本,並對克里斯說出怎樣在晚上將夜訪的穆罕默德趕出房間。第五幕時值聖誕,珍妮送了一把小刀給克麗爾。克里斯 找到屠夫助理的工作,戴著屠夫帽入屋。克麗爾送贈一本日記(就是穆罕默德送給克麗爾的日記),並著克里斯朗讀。克麗爾寫道:由我想像的我自己,會活過來。她相信自己裡面有一座城市。她經年累月到達內在的城市時,發現那裡只有一片廢墟,沒有生命,於是發明一個又一個的角色:穆罕默德、珍妮、子女。然後克里斯問:我是否也是被發明出來的?克麗爾答得模稜兩可。
《城市》看上去是另一齣客廳戲劇──又是關於婚姻家庭危機,但隨著故事的推演,這個「真實的」客廳開始從裡面毀滅自己。如果一切角色都由克麗爾所發明,客廳不復是客廳,而我們所看到的只是克麗爾的思想世界。不確定的空間從戲劇內部徹底地破壞了客廳戲劇的模式──誰也不會帶著什麼確定的答案離開劇院。可以說,看完整齣戲或文本等如沒有看,所有事情繼續回到一團謎霧中去。觀者不禁問,我其實知道了些什麼?
《城市》也是昆普反思寫作的劇本。如果寫作的進路是內省的、不斷向內自我拷問的,很容易到達懷疑一切的狀態。克麗爾的日記昭示了昆普這一種狀態──徹底懷疑身邊的所有人、整個世界都是自己幻想出來的。這種與哲學恆久命題有異曲同工之處的大哉問,是接近無限大的虛無。當中的無力感也是壓倒性的。在《城市》的文本中,昆普顯然為其寫作上的無力感作冥想。此外,在第四幕中,克麗爾覆述穆罕默德夜來懺悔──她的女兒扎伊迪(Laela)剛交通意外身亡,而他聽到死訊後,竟有如釋重負之感,因為扎伊迪常常妨礙他寫作。克麗爾作為昆普的代言人(或起碼部分),最後因此把穆罕默德擯出門外(本來二人工有情愫,或已出軌),也可以看成是昆普自我贖罪的反射。而穆罕默德坦誠女兒妨礙他寫作──間中要父親照顧陪玩,也許是昆普的生活寫照。
一如《鄉郊》,《城市》埋伏了不可解釋的情節──女孩和珍妮穿著相同的服裝;女孩和扎伊迪如兩生花般、珍妮和穆罕默德嫂嫂為同一人的暗示;花園中空,查理未曾出現,遊戲室沒有鎖匙卻給反鎖。甚至出現一些奇怪的舞台指示:第二幕尾克里斯注視著自己手錶,克麗爾和珍妮看著他十秒。第三幕首克里斯依然不動地看著自己手錶,但時間已改變了。凡此種種,昆普刻意為看似寫實的劇場世界埋下一個個炸彈,靜靜的待它們在觀者心中自爆。而且這些富魔幻寫實味道的情節伏線,正正托起克麗爾自築世界的說服力──一個充滿自相矛盾的人造世界。所以觀者所見,絕非大家以為的「現實世界」。全劇最後以女孩彈琴但彈不過某一音吧作結,呼應著克麗爾過度不了自己生命的某一難關。《城市》是昆普自我考掘最深刻之作,而且其破壞力及對自己也毫不留情的做法讓我深深折服。
兩條進路的合流
及至去年年尾,昆普寫了《活在快樂共和國》(下稱《活》),揉合了敘事體與內爆傳統的寫作手法,見其藝術形式的探索更進一步(詳見資料庫內〈破壞的極致〉一文)。原本兩種寫作手法並無本質上的對立,混在一起產生出形式上的新鮮感。不過,以三幕劇執行這一實驗卻見斧痕鑿鑿,未如《幹》和《城市》般渾然天成。作為昆普的忠實粉絲,自然認為他也未覺滿意。所以,我以為,他下一階段的重要作品,將向著這種實踐再走前一步,我相信那時才得見它真正的威力。
註:在此,我把The Country譯成《鄉郊》,因為我覺得《鄉下》(網上較常看到的譯法)帶貶意,而英語country卻不帶褒貶之意。而且劇本有關鄉郊的討論也是一層層的展開,並非早已貶抑。我把Face to the Wall譯成《面朝牆》,除了個人偏好其語感外,《面壁》也容易令人聯想思過(劇本沒有這個意思),所以取一個較中立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