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昆普(Martin Crimp)的戲準不會讓你舒舒服服安坐椅中看畢全場。他的新戲《活在快樂共和國》(In the Republic of Happiness)(筆者試譯,下稱《活在》)剛於去年十二月六日在英國皇家宮廷劇院(Royal Court Theatre)首演。這齣據傳以「聖誕音樂劇」作宣傳的戲,演出後觀眾、評論反應兩極。我推測,這也是昆普的意料中事。
正如昆普所言,《活在》揉合了他兩種寫作方式──《幹掉她》(Attempts on her life) 裡不分角色的敘事體模式與較趨近傳統寫實主義的寫作方法(以《The City》和《The Country》為代表)。《活在》共分三幕,還載有小標題「分成三部分的娛樂劇」(an entertainment in three parts)。第一幕名為「摧毀家庭」(Destruction of the family)。爺爺、嬤嬤、父、母、兩名女兒Debbie、Hazel在一尋常客廳中,共坐一桌享用午膳慶祝聖誕,但絕不和諧。姊妹鬥嘴,嬤嬤幫爺爺購買黃色雜誌的話題公然於餐桌上討論,各成員互相攻擊對方弱點,直到不請自來的Uncle Bob突然出現,並稱受其妻所託,數落這個家庭有多不濟。後來他的妻子Madeleine也突然出現。整幕戲以Madeleine唱的歌作結,歌詞最後的幾句是這樣的:「它是一種新的世界/來的並不便宜/你仍能生存/如果你沒有深入下去。」(It's a new kind of world/and it doesn't come cheap/and you'll only survive/if you don't go deep)。然後一眾演員更衣,並一字排開坐在椅上面對觀眾,背景換成電視直播室,第二幕旋即開始。第二幕名為個體的五種必要自由(The five essential freedoms of the individual)。此幕共分五個部分:1. 寫我人生劇本的自由(The freedom to write the script of my own life);2. 打開我雙腿的自由(非關政治)(The freedom to separate my legs (It's nothing political));3. 體驗恐怖創傷的自由(The freedom to experience horrid trauma);4. 把所有留在身後繼續前行的自由(The freedom to put it all behind me and move on);5. 看來很好及長命百歲的自由(The freedom to look good and live for ever)。昆普的文本不分角色,而導演也讓演員即興隨機說出台詞,所以每晚演出也不知道誰會說出那句台詞。而此幕的台詞又全與現代人自我感覺良好的狀態有關。第三幕則回到Uncle Bob和Madeleine兩夫婦。此幕的名字與劇名相同。他們二人在一間幾近空蕩的白色房間中,背景是一片綠色平原。Bob常常忘掉要說和剛剛說的話,Madeleine則不住提醒Bob要對他的市民說話(雖然Bob不知道市民為誰),最後以Madeleine教導Bob唱〈100% Happy Song〉作結。
評論對《活在》的評價則好壞參半。其中以Charles Spencer的評語最為尖酸刻薄。他指昆普花了二十年的時間,精心編寫讓觀眾離場比入場感覺更差的作品。Henry Hitchings則形容《活在》為邱琪兒(Caryl Churchill)風格吞沒Alan Ayckbourn風格,然後再被莎拉.肯恩(Sarah Kane)吞沒之後產生的作品。Paul Taylor則給予極高評價,指《活在》揭穿了個人主義只是一種具偏執狂、自戀傾向的順從,而這種自私的幻象讓你以為可以過一種去政治的生活。Michael Billington則讚賞之餘提出詰問。他首先指出昆普銳意寫一齣現代〈神曲〉的作品,而文本集的第三幕首頁也引述了但丁的詩句:「你不在你相信的地球上。」(You are not on the Earth as you believe.)Billington認為第一幕猶如家庭關係的地獄;第二幕則是自我沉溺的煉獄;第三幕則是天堂的一瞥,而Bob與Madeleine搖身一變成為現代但丁及碧翠斯(Dante and Beatrice)。他欣賞昆普的野心,但依然感到困惑。昆普展示了受自我暴政奴役的世界,可是同時拆穿但丁式的和諧夢也是我們的幻象。那麼,昆普究竟贊成什麼呢?
我喜歡昆普的原因正正就是這一點。他的破壞慾極強,常對現代生活予以最徹底的拆毀。與此同時,他也努力不懈地對自我進行考掘。無可避免,在考掘的過程中,他亦需一視同仁地拆毀自我(以《The City》為例)(這一點與村上春樹有極其相似的地方,日後有機會再撰文詳述)。昆普常常向自我(包括觀眾)提出詰問:你以為自己自由,其實有多自由?你感覺良好,其實有多真實?所以,在第二幕中,當演員說:我寫我人生的劇本並能管理它;我堅稱生活無關政治;我渴望被保護、被恐怖襲擊所嚇倒,再被保護;我有創傷,需要被療癒;我感覺良好。你知道,昆普在質問這些都是真實嗎?昆普對自我及身體在資本主義機器下有多自主的考掘,跡近傅柯式的詰問。
除了拆毀現代生活,昆普還在拆毀劇場書寫。第一幕的家庭倫理衝突儼如發仞於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話劇傳統Drawing room drama的再生──一家人圍坐餐桌而牽起家庭紛爭,不速之客突然闖入,讓敵對氣氛升溫。以這種套路寫下去,最終會牽出各人的前塵往事,觀眾到最後恍然大悟:「啊!一個家庭崩潰的原因在此。」當然,昆普沒有輕易給出答案,而是將視野放回執迷自我的現代文化之中。如此,一家人的衝突與怨恨,便變得不明不白,幾乎沒有動機,觀眾對該家庭的理解猶如懸在半空。因此可以這樣說,昆普以《活在》拆毀這種家庭倫理衝突的戲劇,讓它們變得虛無、可笑──因為所謂的家庭倫理衝突的戲劇其實也是無中生有、不具意義的。另一個解釋是,所謂家庭倫理衝突不可能只在家庭中找到原因,而是要回到社會文化的脈絡中追尋。這樣的閱讀,同樣給予家庭倫理劇迎頭痛擊。(有趣的是,Royal Court同時上演的Polly Stenham的《No Quarter》正正就是這種類型。)
《活在》這個作品中,可以看到昆普深深以文學為本位作思考。讓我們回到Billington的問題:昆普究竟贊成什麼?我認為,劇場與文學無需回答這一個問題。要求文學、劇場提供答案與出路的想法,無疑比製造核彈更危險。昆普看來也深明此理。如果我們真的要在文學、劇場建立些什麼,昆普的進路就是揭示什麼不是我們應該追求的。這種藝術理念與方法,似乎與他深植荒誕劇場傳統有關。因此,我們不難發現,《活在》有懷疑心理學(或起碼是流行心理學)的傾向(這也是荒誕劇場代表作《等待果陀》涉入甚深的地方)。在第二幕中的第四部分,昆普在文本寫了一首名為〈治療之歌〉(Therapeutic song)的歌詞,對現代文化癡迷「受傷」與「療癒」大加嘲弄。不喜歡的人會覺得他太尖酸刻薄。但這也證明了昆普所繼承的劇場、文學血脈,對輕浮、過於容易的解決方案之拒斥,沒有隨著心理學被廣泛應用而稍稍減輕。
我近來對去空間化(de-contextualisation) 和新文本之間的關係十分感興趣(這個想法尚未成熟,姑且在這裡一談)。去空間化的意思是文本不再侷限於一個空間之內(如飯廳、酒店之類),也不像荒誕劇般把人物置放在一個荒謬且無助的處境之下。而新文本(或至少其中一部份)有去空間化的傾向,文本不是發生在猶疑不定的空間中,就是在沒有說明的處境內。由是觀之,《活在》於去空間化此一藝術形式上走得極前。從第一幕的確定空間(客廳),到第二幕沒有指明的空間(電視台的背景是導演詮釋),最後以具模糊景觀的龐大房間(indistinct landscape; an enormous room)作結,昆普演練了最徹底的去空間化——我們以為對空間與處境了然於胸,其實都是不明所以。
至於製作方面,譽論一致讚賞導演Dominic Cooke(Royal Court Theatre藝術總監)及一眾演員。事實上,《活在》的表演水平極高而且精準。第二幕轉第三幕的場面調度尤為神妙。電視直播室褪去之後只餘空台,整個(偽)理想現代生活的客廳從舞台底部冉冉升起。Roald van Oosten的音樂富新意且悅耳,只是好聽的歌配上反諷的詞讓我有點困惑:這個文本應否配上好聽的音樂?抑或有其他選擇?我看的那場適逢周末,觀眾年齡層較高,有不少公公婆婆入場。我英國的朋友說這是正常的,年輕人不看前衛藝術了,因為它已out了。回港後也聽朋友說,Theatre也是out了的,歐洲正面臨觀眾年齡層老化的問題。但昆普研討會中的學者卻很年輕啊!為什麼呢?我說。難道昆普的作品或劇場,在英國已變成了香港的粵劇?
觀賞場次:
2013年1月12日7:30 pm
倫敦皇家宮廷劇院,Jerwood Theatre
關於上文提及的劇評,可參以下網址:
Charles Spencer:
In the Republic of Happiness, Royal Court Theatre, review
Henry Hitchings:
In the Republic of Happiness, Royal Court Downstairs, SW1 - review
Paul Taylor:
In the Republic of Happiness, Royal Court, London
Michael Billington:
In the Republic of Happiness – re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