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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作家檔案」每季發佈一次,每期將會引介一位當代英國、德國或法國的劇作家,組織多篇專論文章以剖析劇作家的劇場美學、語言風格、在本地和外國的演出狀況等。同時亦會網羅大量劇作家的劇作出版及研究書目、評論列表、香港及華文界演出資料整理等,供有興趣的人士參考。
馬丁‧昆普(Martin Crimp)-轉載文章
     
    最強烈的不安才是關鍵——昆普訪談
    翻譯:張家甄

(上)

譯按:前一回「悉戲方塊」向各位讀者介紹了昆普這位英倫劇作家,本週要分享的是昆普的訪談。這篇訪談是由撰寫《馬汀‧昆普的戲劇》(The Theatre of Martin Crimp, 2006)的作者希爾茲(Aleks Sierz)於2006年二月及三月期間進行的深度專訪。這篇訪談對於想要瞭解昆普對於劇本創作的觀念,以及他對自作的看法,助益良多。讀者可以隨著希爾茲一起探看昆普的戲劇創作之路。

希爾茲︰你的戲劇創作之路從「橙樹劇院」開始。你當時受到哪些人的影響?

昆普︰(頓)對我而言,回顧過去,很明顯地深深受到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影響。當然,這是相當危險的影響,不過,在某些方面還算是不錯的。至少比沒受任何人影響還好得多。(頓)同時,我認為比較偏個人的東西已經出現在少作裡面——也許這不會是最正確的字眼,但是我會稱之為嘲諷(satire)。綏夫特(Jonathan Swift),想當然,又是一個我向來欽佩又時常閱讀的愛爾蘭作家。

希爾茲︰Living Remains這個劇本似乎經過好幾個版本的草稿而來。你是絕不會帶著草稿出現在工作坊的那種劇作家。

昆普︰(笑)帶著只完成一半的東西現身,這種念頭在我心裡從來就沒出現過,現在也是如此。問題不是出在工作坊。但是,你的態度必須堅決而老練,才能從中獲益。當時,我幾乎沒看過什麼戲。所以,在橙樹劇院開始寫劇本的時候,我把劇本當作樂譜來看。而我對觀眾的期待就只有好好跟著它——還有彈奏出音樂。

希爾茲︰這個比喻很好——

昆普︰的確是相當不賴的比喻。(頓)因為演員的工作顯然比觀眾還要複雜,和音樂家比起來,演員需要做的比音樂家更多。如果樂譜上標示「強音」,而某個人的樂器是鋼琴,還蠻容易修正的,但是表演就複雜得多;你的經驗愈多,你就更瞭解到也許選用「像鋼琴般的」這個形容詞會比「強音」來得合適。

希爾茲︰(笑)那麼,其他的影響呢?

昆普︰不要忘了我在約克郡(backwater, Yorkshire)度過青少年時期。從學校圖書館的戲劇館藏之中,我讀了貝克特,以及許多尤涅斯科的作品。我是尤涅斯柯的忠實粉絲,所有他寫的各種奇怪故事,例如︰《課堂驚魂》、《新房客》(The New Tenant),還有一個關於Macbett這名人物的劇本,我都在學校裡演過了。但是,我完全沒注意到新潮流——

希爾茲︰廚房水槽劇(Kitchen sink,按︰盛行於六、七○年代,寫實地描寫勞工階級生活的戲劇,因場景多為廚房而得名)?

昆普︰不,不是那種,而是邦德風格(Bond-type,按︰Edward Bond向來關注人性、社會困境、戰爭等現實問題)的劇本、憤怒劇(angry plays)、政治劇,這些是我很晚才發現的。因此,現在看來,我是從一個相當奇怪、與主流隔絕的地方走過來的。我當時讀了尤涅斯科的英譯劇本、侯博—葛利耶(Alain Robbe-Grillet)、莎侯特(Natalie Sarraute),這些我在約克書店和影帶店找到的書。這些東西,我不是每次都看得懂,但是它們在我的潛意識裡留下了影響。就英國戲劇而言,我和任何一位同期的劇作家之間,確實存在著多達十年之久的隔閡。

希爾茲︰從一開始,就展現了你對殘酷與控制的興趣。這個部分你本身有多少自覺?

昆普︰我不認為我有。具體來看,殘酷是一種本能——你願意接受這種看法的話(笑)。對我來說,對話本身就具有殘酷的特質。人與人的交談,本來就存在著某種殘酷的東西。我不清楚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我童年時看到父母吵個不停的記憶,可能跟這個有關。

希爾茲︰在早期的劇作裡,你創造了荒謬主義式的世界……

昆普︰嗯,是可以這麼說。我不知道它是否可以用「荒謬」來形容(頓)。我想我會用你剛剛說的詞︰殘酷的。這是個殘酷的世界。假使你要為這種已經被定形的殘酷,找出前身,也許潑佐(Pozzo)對待Lucky的方式會是相當貼切的例子。而這樣的模式在三個作品中得到延伸——避免透露人物的姓名——競賽遊戲的意識。這是我最近在Fewer Emergencies這個劇本裡重新發現的。

希爾茲︰這種遊戲相當邪門——像是劇中的牙醫有充分的理由拒絕替患者上麻醉藥。

昆普︰是啊,但是——你想想——那可是我的牙醫告訴我的。我還記得他說,局部麻醉是不好的,因為那可能會造成更大的傷害,一旦情況失去控制,而我如果又無法及時反應,比如說鑽牙鑽得過深的時候。所以我在早期劇作呈現的並非是荒謬的幻想——而是有實際的觀察作為核心。我最近把牙醫折磨我多年的補牙填料弄壞了,最後我也失去了牙齒——不過是還剩下一些。

希爾茲︰光是聽起來就覺得很痛。不過至少是種解脫。在這些劇本裡,女性的觀點就已經以奇妙的方式呈現了,你當時有意識到這一點嗎?

昆普︰我覺得自己並沒有察覺到。現在,你既然提到了,就讓我想到我時常瞎闖碰到一些主題,卻沒有注意到它們彼此交錯的許多枝節。而當你還年輕的時候,這也許是件好事。我過去的作品往往出於直覺。從另一方面來看,就拿Definitely the Bahamas(按︰昆普於1986年創作的廣播劇)劇中Marijka的獨白當例子好了,就是為了表達出女性觀點的刻意設計。你也可以這麼說,這個人物與創作者一起合作,(按︰配合腳本的設計)。在劇本裡,有一對傷心的夫妻深信他們的兒子很優秀,優秀到所有的女人都一定會愛上他;然後換工者卻說出了讓兒子崩毀的一番話,並且讓他看清自己不過是個惡劣的作品。

希爾茲︰有趣的是,你第一個就是一段女性的獨白,而在Definitely the Bahamas裡頭也有一段女性獨白,然後在Four Attempted Acts一劇也有,這些獨白都相當具有說服力……

昆普︰嗯,你必須問問女性觀眾的意見。不要忘了,女性獨白是男性文學在形式方面的重要傳統之一,在為數眾多的典範當中,最著名的應該是Molly Bloom的創作。當然還有,《快樂的日子》(Happy Days)、《落腳聲》(Footfalls)和《非我》(Not I)。所以,當一個男人選擇寫一段女性獨白,事實上通常都是另有所圖。

 

(下)

譯按:上一回的訪談譯文,結束在昆普針對男性作家創作女性獨白提出的看法——一則歷史悠久的寫作傳統,而且往往另有所圖。本週的「悉戲方塊」繼續刊出昆普與希爾茲的對話錄。由於訪談的文章當中出現了許多關於即將於下幾週在「悉戲」亮相的劇本而發的細部討論,為了避免有雷,下文僅為部分節錄。(編按:劇本細部討論請參閱「劇作」中有關《鄉下》(The Country)和《城市》(The City)的兩篇分析文章)

希爾茲︰(笑)好吧,我不會指控你另有所圖。你的Four Attempted Acts一劇(按︰1984年於橙樹劇院演出)是關於音樂與自殺……

昆普︰是的。這個音樂神童再也不是小孩子,而他的父親自殺了。希爾茲,我相 信用不著我說,你也知道,試著去寫作與試著毀掉自己或他人這兩者之間的關聯,最後成為了Attempts on Her Life的表層輪廓。

希爾茲︰關於這些早期劇作當中的想像世界,我們還能怎麼看待?

昆普︰嗯,它是個幻想的世界,是個尚未看到或者應該說是,尚未活在書本的小世界之外的大世界之人,心中的想像世界。這些劇本不都是既閉鎖又清澈?都是閉鎖的世界。孤僻、自我中心的世界。是該要有人來教訓一下作者。

希爾茲︰Dealing with Clair一劇,你跨越了那樣的世界。不曉得你有沒有同感?

昆普︰沒錯。記得當我們還在錄製其中一個古怪或者說是——隨你怎麼想——孤僻、自我的廣播劇,演員艾立克(Alec McCowen)就跟我說過︰「馬汀,你一定得讀讀某人的作品,我覺得你應該會很喜歡,去讀讀大衛‧馬梅特吧」。我那時是這麼想的︰「好吧,我就來讀一點他的東西」。我也去讀了,Glengarry Glen Ross,那自然會是一大衝擊。忽然之間我發現這種不同的、高速進行的寫作方式,立刻就把我從這些荒謬主義的前輩身邊拉走——隨你怎麼說——踏進真實的世界。假如我在寫一篇關於自作的論文——順帶一提,那會是我最大的夢魘——我會這麼說︰在Dealing with Clair這個劇本裡,舊有的風格遇上新的,而這個以James一角為典型的舊風格,那種略帶巴洛克味道、模糊到近乎無感的角色,居住在一個抽象的世界,而他遇到了那些我才剛發現的新角色,這些居住在郊區的角色之間的對話當中,有著全然不同的刺激元素。我讓平凡的日常(the banal)進到我的作品裡,要這麼說的話也行。而,充滿活力的日常使得劇本裡的變化更加活躍。

希爾茲︰在形式方面,劇中兩段長篇的獨白像書檔那樣挾制著戲劇動作……

昆普︰事實上,我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達致那樣的形式。這個版本與1988年寫的第一版的寫法,稍有不同,當時我用一通電話結束第一幕,可是無論如何都覺得不對勁。一直到劇本再版,我才終於想到要怎麼解決這個問題︰我把Clair講電話的那段獨白,從原本的幕間之前移到劇本一開始的地方。

希爾茲︰這些獨白對演員來說是一大樂事,因為在表面之下,有一大堆伏流。

昆普︰沒錯,我終於找到了潛文本(笑)。更重要的是,在琢磨的過程中,我發現一個事實︰這個劇本的情節是以某個文化現象為中心來發展,也就是許多英國人覺得貼近的點——自宅的買賣交易。所以,這個故事——借用視覺藝術的術語來說——並不抽象,反而是具象的。

希爾茲︰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是,該劇很難引發觀眾的認同感。你當時在發展角色時,是不是有意讓觀眾覺得很難去認同劇中的角色?

昆普︰我認為最該關注的,莫過於嘲諷的力量。所以我把Mike和Liz這一對視為一種嘲諷,諷喻每一對擁有致富的機會,即便煩惱著道德問題卻又選擇了金錢至上的伴侶。這是齣諷喻劇。

希爾茲︰這也是件兇殺案。

昆普︰也許吧。(頓)當時有一陣子,這個劇本不過是正在尋找故事的一連串意象,這個狀態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劇中出現的庇里牛斯山和礫石那些東西已經堆疊到某個程度,但是還需要仰賴這個與財產有關的故事來推動。至於謀殺嘛,你必須提供證據給我。等我寫到《幹掉她》(Attempts on Her Life)這個劇本的時候,我才全面地處理女人是受害者的這個文化概念。Clair顯然是男性宰制之下的受害者,但是她也受制於自己所推行的市場邏輯,也許這個面向不那麼明顯,她確實是這個邏輯之下不折不扣的受害者。

希爾茲︰現在來談談Play with Repeats這個劇本。它的靈感是否來自於閱讀鄔斯賓斯基(按︰P. D. Ouspensky為俄國的哲學家、新聞記者,研究領域為玄學、心理學及宇宙科學。中譯著作有《探索奇蹟》)的經驗?

昆普︰的確是這樣。而且試圖讓原本的生命獲得新生的這個想法,強烈地打動了我。普魯斯特在某篇作品中也寫過這種經驗,大意是說︰經驗並非是一般人所謂的學習過程——更不是一個你從中試圖改變自我的過程——然而,從這個過程當中,你卻能瞭解到什麼是你自己再怎麼樣都無法改變的部分。(笑)所以,這應該算是影響之一吧。我在寫Play with Repeats時碰到的困難是,當你有一個注定會面臨失敗的主角,最重要的莫過於,如何讓觀眾覺得這個人可能會獲得成功。這就是一大挑戰。在許多的舞臺製作當中,我唯一一次看到好好地處理這項挑戰的是羅馬尼亞的製作。導演Cristian Popescu移除了所有的社會機制,反而以存在的掙扎來呈現這個劇本。看到Tony成為一個強而有力,與命運搏鬥的角色,相當有趣。不過,這種作法確實與劇本相悖。

希爾茲︰你的劇本通常都經過多少次的草稿?

昆普︰(頓)通常視這種情形,以Dealing with Clair當例子的話,一開始是出於一個模糊的需求,就只是想要寫點什麼、想要追求某種特別的意象。所以就產生了一堆那種方式的創作。我桌上有好幾堆像是簡短的對話這種東西。但是,那當然還稱不上是劇本。一旦我想到怎麼把它們合併成一個敘事——原因是,我相信敘事的力量——然後這個過程就會變快,因為我知道自己要往哪個方向前進。所以接下來,我會希望自己最起碼——最少——能完成三個版本的稿子。然後,跟導演一起討論這個劇本,稍事修改。這樣的經驗漸漸多了起來之後,我也會希望在預演的階段可以繼續修改劇本。讓劇本活起來的,是觀眾——同樣地,發現到無效之物的也是觀眾——無論那是出現在演員表現,還是導演的調度,或者顯然是劇本本身。

希爾茲︰我認為你的工作過程實在是令人印象深刻……

昆普︰說真的,我不曉得是不是這樣。我想我只是從忽然冒出來的三個版本當中把那個東西挑出來。不要太把我剛剛說的當真。(頓)我也做了很多筆記,只不過令我感到無盡的沮喪,是因為它們跟我的劇本毫無關係。這些筆記偶爾會自有方法地出現在我的散文作品之中,卻幾乎不曾出現在劇本裡。所以,這是寫作自然分出的枝枒。所有跟劇本有關的東西會寫在零散的紙上,數量不少,我會用檔案夾妥善收好。我喜歡隨意亂寫,喜歡劃線、註記,我一向用手寫,只會在重製最後的版本時,使用電腦輸入定稿。

希爾茲︰我注意到你打完字的版本當中,沒有改動過的地方。

昆普︰你是指輸入電腦之前的打字稿嗎?Sam(按︰長期與昆普合作的橙樹劇院藝術總監Sam Walters)老愛這麼說︰「你總是帶著寫好了、繕打完了又找不到缺失的文章出現」。就是這樣。紙頁上的文字只是我考量的其中一項︰觀看這些紙本的方式對我而言也很重要。

 

(本文譯自 “The Question is the Ultimate in Discomfort︰Martin Crimp in Conversation with Aleks Sierz”. New Theatre Quarterly, Vol. 22, Issue 4, November 2006, pp. 352-63.。譯文原刊於「Genesis-Ensemble 創劇團」網頁:http://genesis-ensemble.blogspot.hk/2012/02/39.htmlhttp://genesis-ensemble.blogspot.hk/2012/03/40.html。承蒙「創劇團」允許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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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前言
在憤怒和直面之間
專題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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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文章
從缺席了的主角開始
最強烈的不安才是關鍵——昆普訪談
劇作
劇本選段: 幹掉她(Attempts on her Life)
石頭吞噬了心——昆普的《鄉下》
望不穿的都城——昆普的《城市》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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