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Sarah Kane邂逅
鄧:在芸芸Sarah Kane的文本中,為何挑選這個文本來演?《Phaedra's Love》是完全沒有人處理過的,所以大家可以處理一個問題,就是大家對Sarah Kane這個劇作家感興趣時,為何會選擇這個文本呢?
Fee:我是透過你們2006年的演出而認識Sarah Kane。
鄧:印象中,很多觀眾都是從那時開始認識Sarah Kane。
馮:我覺得我們不是特別早,因為在華文圈,2006年剛好有上海的譯本。好像在英國傳過來,大概需要五、六年時間。這是一個巧合,我記得當我們的戲做完之後,中譯本就出版了。
Sam:其實我是看了那中譯本的書,才開始認識的。
馮:所以最初的困難是需要自己從頭翻譯,過程中才發現已有譯本。
潘:我們翻譯的時候,比較注重和花時間於文本的cultural reference,例如關於信仰、音樂和流行文化的事情等。可是,當我們翻看中譯本,就發現當中都是直譯的。例如「wilderness」,我們根據《聖經》用語譯作「曠野」,但中譯本就沒有這樣譯了 。所以某程度上,我們演出廣東話版本時,加了很多自己的詮釋,因為單從字面上翻譯是很難將劇本表達清楚,背後的處境脈絡實在太多了。因此,要把文本中的cultural reference加以處理再放到香港的演出裡,而要讓當中有所連繫,我們花了不少心力。
馮:另外的起點就是這個中譯本了。說實話,當時是不可能看完她的所有劇本的,極其量就只讀過《Blasted》、《Crave》和《4.48》。當時根本說不出這是什麼事情,或者我們究竟喜歡什麼。本來《Crave》最理想的組合是兩女兩男,我們卻是四個女的,全都沒有接受過正規演戲訓練。這樣的誤打誤撞便很有趣了,我想這個劇本最困難的是如何找一個形式。我想,正因為我們這樣粗糙,沒帶什麽包袱,胡裡胡塗便找到了一個形式去處理,也找到了一些自由。
潘:我們當時採用的形式,就是我們四個女生坐在椅子上,所有動作都在這四張椅子上發生。我們使用了最minimal的形式去處理文字,對於我們四個來說,最重要的是如何呈現文字裡的詩意,以及四個角色之間的互動關係。
鄧:但為什麽會選《Crave》呢?
馮:主要是因為先有四個女生想搞一個演出,然後就要找一個劇本讓我們四個都可以演出。這多少是製作上的考慮,我們也要反串,但《Crave》某程度上亦容許這種開放。
潘:綜觀之前的演出都是兩男兩女,劇本中的情節和對白也有設定角色的性別。但我們也有討論過這四個角色會不會是Sarah Kane腦裡面的四把聲音呢?所以當由四個女生演出,又會出現另一種詮釋。
挑戰4.48
Sam:我們最初是從兩男四女的演員陣容去想的。後來我看到Sarah Kane的《Crave》和《Blasted》,就覺得很喜歡,很適合自己。因為不同演員人數的考慮,還是覺得《4.48》最有發揮空間。因為這是APA(按:香港演藝學院)的計劃,不同年級的比重又是不同──這是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是我比較喜歡這一類型劇本,將人最真實一面挖掘出來,而令人最痛苦,我覺得是最美麗的。另外,我也讀了關於Sarah Kane的劇評,其中提到當時英國劇場無法代表「現在」,但Sarah Kane卻能夠。這種精神狀態是蠻吸引我的。第三個原因是,對於我身處的環境,需要愈來愈多這種力量。第四個原因是,我選的是《4.48》,我覺得其中不單是文字上的思想,更是在思考當中找到一個pattern,有時會返回自己的房間、廁所、白色的牆、或天花板的光等,然後醒來,再夢遊去。我想,如果有經歷過一些低潮的話,你大概會明白那種模式。《4.48》對我來說很特別,就是胡思亂想到一個地步,好像跌進一個很深的洞裡,這感覺也挺強烈。她寫完這個劇本一星期便自殺,一個legend大概就是這樣吧,你可以看到她多麽盡心盡力去說最後一番話,如何批判自己與這個世界,這對我來說是非常吸引的。當然,如何把劇本演繹出來是一個非常痛苦的問題。而最痛苦是,你需要跟一些學了很多戲劇方法的演員合作,必須花很多時間去討論。
馮:那個製作是不是APA畢業生的功課?
Sam:也不算是,只有兩個是畢業生,算是學校的project。
馮:當時聽到APA演《4.48》,對我來說是蠻驚喜的。
Sam:我覺得舞台的魅力不同於電影和電視劇,它的空間很大,同時有撩動人心的東西,這類型劇本很好看。當然,不論劇本裡的意象,還是自己想放多少東西進去,空間都很大,這些東西是需要的,因為有很多劇本,寫出來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讀完劇本以後,基本上不用再看戲。但我相信,不同人拿着Sarah Kane的劇本,都能做出不同的效果,而這就是劇場好看的地方。
Fee:我們的演出是在「7A班戲劇組」的一個平台,叫「當代戲劇大師的身影」,大概2010年左右。認識Sarah Kane是看2006年的《Crave》和《4.48》,印象十分深刻,那是頭一次接觸這類劇本。而且兩個演出的處理手法都截然不同,《Crave》的劇本很突出,包括佈局、對白節奏、角色張力等;但《4.48》完全是另一個經歷,它好像製造了一個世界,然後有一堆文字漂浮過,但同時這堆漂浮的文字不知何時又能打進心靈。加上劇本放了不同類型的文字,如沒有邏輯的單字、對話、藥單等等,這些文字都深深留在我的心裡。事後我們成立了一個小組,短暫地研讀《Crave》,後來不了了之,但從此Sarah Kane和她的劇本就留在我的心中,直到遇上「當代戲劇大師的身影」這個平台。當初選劇本的時候,我們想演一些比較多movement、有舞蹈成份的。當時的夥伴郭嘉源曾建議過演《Phaedra's Love》,但我們很快發現以dance theatre這種形式是很難處理的,加上劇本背後涉及太多文化的東西,需要大量研究,因此最後選擇了《4.48》。不過,當時我們亦沒有把劇本完整地演出來,而是很取巧地說演出是「靈感來自《4.48》」。當然,選《4.48》是很個人的選擇,因為它很能觸動我個人的經驗,我也曾經歷過一些精神上的邊緣狀態,那種很渴望被愛卻得不到,很希望找到救贖卻找不到的一種狀態。當時我們的組合是六個女孩子,沒有特別區分角色,利用大量movement和舞蹈去演出。
馮:當時她們用四面台。
鄧:她們也利用了劇場其他空間,例如出入口、樓梯等。
Sam:對白是由演員講,還是用其他方法表達?
Fee:全部都是演員說的。
馮:Sam,你那個演出是否很physical?
Sam:當時我做了一個比例較大的鋼架,演員圍繞著它來演戲。飾演醫生的男演員在鋼架外,一個演主角的女演員和另外三個女演員則在鋼架內演。效果頗像disco的。我最初的構思是一塊很大的幕,很多繩子在旁邊,讓演員飛來飛去,但因為場地所限而擱置了。劇作文字本身是有一種模式的 ,我也想將這些東西放在舞台上,因此我想有一個三維空間讓演員去演。我不想演員正常地去講台詞,因為當他們運用四肢,講台詞會是另一回事。這樣的處理方法,可以產生對比效果,一個穩穩的站在地上,另外三個不停爬來爬去。當然,演員也相當辛苦,尤其對一些沒有肢體操練的演員來說,要倒吊著講台詞,或爬上去再爬下來才說。這是希望他們在不自然的狀態下講台詞,才會出現這樣的佈景。另外,跟沒有受過正統訓練的演員排練是有難度的,面對那個劇本時,他們沒有辦法用自己所學的方法去處理劇本,他們需要更多的創造,這個過程花很多時間,也很痛苦。最後亦無法期望每個人都能進入劇本當中。有趣的是,演員如何在這個什麼都沒有的空間,找到自己的東西。劇本是有台詞的,但也需要演員去找,也不是導演能夠提供。因此我寫了三篇文章和一個計劃書,好讓演員明白我的意圖。我覺得訓練演員應該要有更多不同方法,尤其是一些現代的方法。可幸,後來演員漸漸投入劇本,尤其對Sarah Kane的劇本。這個時期我也開始享受了,尤其那三個需要爬鋼架的演員,她們在動作與對白之間找到了連繫,我也看到她們的努力和成果。當然,我在處理劇本時,加了很多自己的想法。例如一段情節是女主角要劏屍取心,某程度上自己跟自己說話,很多評論說她需要被愛,而我卻覺得是她無法去愛自己,無法去愛這個世界。Sarah Kane過去的劇本中,有一個思路,是關於如何反映、如何批判這個世界,但在《4.48》卻只看到她自己的掙扎,在地獄邊緣徘徊。當我回望自己的生活,我也不大能接受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實在太多不妥當的事情,這個負能量實在很厲害,這個氛圍不斷擴大,由她的世界延伸到現實世界,最後令人產生一個想法,就是離開。
極端的身體.赤裸的心靈
馮:我沒看你的演出,但我理解的是,你用一些很極端的身體操作,讓身體跟對白接通。不知道Fee用dance theatre處理《4.48》時,是否也有這樣的想法?我覺得可以在你的《4.48》中看到身體,感覺很強烈,反而在你之後一個關於「身體」的作品中卻看不到。
Fee:是的,劇本中有很多關於感官的元素,文字與感官是不能分開的。這種關係很能連繫到我自己,有時當你有一些無法排遣的事情,你便會用身體上的痛楚去宣洩,用身體上的痛楚去掩蓋那些解決不了的事情。但我覺得跟Sam的進路很不同,Sam是用一個外加的形式逼使身體推向極端,再跟對白接通,但我們的方法則是由演員討論情緒經驗開始,由演員如何理解劇本而展開,再去找身體的感覺和狀態,很依靠個人經驗。有趣的是,六個女演員好像較易進入劇本,男編舞卻無法進入,尤其在情緒接連方面,六個女演員比較容易找到。
鄧:其中一個說法是說指,這是跟性別有關。但並沒有很多討論是關於Sarah Kane作品中的性別議題。剛才聽你們兩位說的方法已經很不同,姑且這樣說:女性創作人是由內而外去進入劇本,而男性則是由外而內。女性通常會用身體經驗,男性則以思辯的方式進入。我不肯定這真的跟性別有關,但聽過很多人討論Sarah Kane,的確有這樣的印象。
潘:這可能跟所選擇的劇本有關。Sarah Kane後期的作品如《Crave 》、《4.48》等都是在她精神狀態不穩定時期寫的;但早期的作品如《Blasted》,跟那種性別的連繫未必有關,但對社會、戰爭等現象卻很具批判性。
李:剛才的討論令我有點觸動,是我從沒想過關於演員如何進入劇本深層世界的方式。因為《Blasted》這個劇本的結構跟傳統劇本出入不大。我即時想,到底我是否需要下這種工夫呢?但又好像沒有必要,演員很自然便進入了角色,對於這劇本並不是困難的事。但你們這樣說,我又覺得可能需要多下一些工夫。
潘:Sarah Kane由寫《Blasted》到《4.48》,經歷了不同的內在階段,我相信對她不同時期的作品有一定影響。
李:《Blasted》這個劇本較少個人色彩,她仍然以旁觀者的角度去寫這個世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暴力和色情,有點像記者的的角色,有種比較客觀的身份,沒有太多讓自己代入角色的成份。我選擇這個劇本,是因為它有某種味道,把我吸進去。我是一個很靠直覺的人,當時我拿著這個劇本,也是以一種製作的思維去想:愈少人愈好,而這個劇本只需要三個角色。 相對其他劇本如《Crave》及《4.48》,可能需要籌備半年,亦需要很多資料搜集的工夫。相對而言,《Blasted》較易處理。這個劇本無疑很吸引,那種率直的寫法也是很吸引的。不知道是否可以用「赤裸」來形容,那種「嘔吐式」的表達方法、那種語言,的確很吸引我。
從旁觀者到抑鬱者
馮:這個「旁觀者」的說法,令我記起今年波蘭一個劇團來香港演《4.48》,它沒有全演,但所選的對白卻很像《Blasted》。原來對劇作家來說,她所關心的東西是從來沒有變過的。從形式上看,由《Blasted》到《4.48》,她好像在排除一些東西,同時自己卻愈走愈出,愈來愈赤裸。
潘:所以某程度上,由《Blasted》到《4.48》所關心的都是一樣。
Sam:例如宗教、社會等議題,我想對她的困擾是很大的。
馮:之前Sam所說的「黒暗」,對Sarah Kane來說,是真實的,她只是將那種形式拿走,好讓她更清楚去看見真實。
Sam:她可能早已看透這個世界,只不過最初用《Blasted》這樣的劇本去說,最後直接由自己說,不需作任何修飾。我不知道是否因為她被身邊事物壓迫得太痛苦,讓她在很短的幾年間有如此大心理變化。後期她索性不用人物角色講對白,乾脆由自己來說。這種將自身痛苦完完全全挖出來的心情,實在難以理解。
李:我又有另一個想法。讓我難過的是,她逐漸失去了客觀性,譬如你可以寫一個惡夢,但她在這幾年的寫作,自己卻進入了這個惡夢,而惡夢又屬於她自己的。可能因為她的depression,導致她走進了這種狀態。
潘:用「depression」這個詞時我是挺猶疑的,因為這是一個很醫學的用詞。
馮:我又不會很快跳進她depression的狀態,因為依照她自己所說,她在寫《4.48》時,關心的是形式和內容如何結合,兩者關係又是什麼。對我來說,重點不是她是否depression,而是她要在劇場實驗的東西。
鄧:我有一個很粗疏的想法。最近我曾從頭到尾讀過一次Sarah Kane的劇本,很容易看到當中鮮明的變化:《Blasted》較接近傳統劇作,有清楚的場景、角色和情節等,但到了《4.48》,這些元素基本上都消失了。剛才說過這是形式和內容的結合,但我讀時又不覺得是這樣。她在劇本中呈現的是一種趨向惡夢和自毀的狀態。但這種滅亡不只是個人的毀滅、世界的毀滅,亦是形式的毀滅。《Blasted》仍然有一種鮮明的劇場特質,但到了《4.48》,那種「形式」已不再是劇場的形式,而是一種純粹的形式,只是用劇場來呈現。因此,我開始懷疑,她是否還在做劇場?還是她只是在做一件東西,這東西我無法用任何方法來命名,那是將自己赤裸裸地鋪陳出來,然後走向毀滅。這樣還是否可以否稱之為「劇場」呢?而當我們用自己的方法改編,亦好像只是用劇場的方法來呈現Sarah Kane的文字,我的疑問是,我們是否正在呈現Sarah Kane想要呈現的東西?
Sam:我覺得有趣的是,Sarah Kane有意圖將文字在紙上砌一個又一個的空間,形成了一種pattern。我不完全覺得劇作是她的遺書,因為她似乎仍然有意圖去做一些事,而這種「意圖」令我覺得當中仍有著一種「劇場性」。
在文本中自由飛翔
鄧:換個說法,即使Sarah Kane不自殺,她也寫不下去。因為即使她再繼續寫下去,亦不會是劇場的東西。 你們做《Crave》時的經驗如何?痛苦嗎?
馮:我會用「自由」來形容。那一刻是很純粹、沒有包袱、沒有方法,很直觀的去做。
潘:對,是很直觀的。那時我們是以一個學生的心態去研讀文本吧,由翻譯、寫劇本,到決定形式等,整個過程都很純粹。
馮:正因為這種心態,我們很少會處理如何「表演」其中的對白,只像自修室般講對白。我們也借用了《Crave》首演時的形式去做,因此少了導演上的煩惱。另外,我們在敘事的問題上也掙扎過,到底那幾個角色是不是人物呢?角色之間有沒有關係?
潘:我們最後發現,整個敘事不是線性的,當中互向指涉的東西很多,例如A的一句台詞可能同時在跟其他幾個角色說。
李:雖然你們沒有導演,但我會覺得,你們四人坐在椅子上,某程度上都帶有表演成分。這是演員自己的發揮,還是互相給予意見?
潘:我們主要是各自發功,找出自己的演繹方法。
馮:但我們之間的信任和互動也很強,加上大家都是劇場新人,都是心無雜念地去做。
潘:演出後,有觀眾問我們有否想過找一個導演,說若有導演的話效果會更好,在演繹上會更清晰。但我們四人都覺得,我們不想要導演,只希望從四個創作人出發去處理。
鄧:這樣說,那時候是不是不需要太多妥協的過程?
馮:對劇本的理解是大家共同找出來的。而且大家的理解都很接近。
她如何勾引我們?
鄧:那你們會如何理解?有趣的是,剛才聽你們說了很多關於「方法」的東西;而在討論《4.48》時,大家較多談的則是如何理解劇本。我好奇的是,大家對《4.48》的感覺是很強烈的,相比起來,《Crave》的震撼是不是沒那麼強烈呢? 這個劇的意義是什麼呢?
馮:是一種「愛」的感覺。相比起《4.48》,《Crave》中人與人之間的愛是仍然存在的,也是在渴望當中的。當中男女、男男和女女之間互相索求的愛,是很真實和赤裸的。當中的震撼是它逼使我去面對這種「愛」。
潘:震撼在於文字。當我們在找尋愛,如何去描述它,當中互相指涉的空間、文字的詩意、以及如何在劇場裡表現出來。
鄧:如果重演的話,會有什麼改動?或者會否嘗試演Sarah Kane另外的劇本?
馮:如果要再演《Crave》,我會嘗試用不同性別的演員組合去演那四個角色,而不是兩男兩女。
Fee:很難想像如何再演一次。一直覺得,演《4.48》時,是難以把Sarah Kane自己演繹出來的。如果有下一次,亦只是另一個跟她對話的過程而已。她需要的不是你把她演出來,而是你如何去看待她,如何去詮釋她。至於其他劇作,則需要多加研讀才行。
Sam:我完全沒想過要重演。因為劇本挺沉重的,很痛苦。我也曾經想過演《Blasted》,因為跟演員溝通會較容易,但仍要顧及演員人數的問題。而我暫時亦未遇過可以媲美Sarah Kane的劇作家。
Fee:Sarah Kane的劇本是很勾引人的,令人覺得一定要好好演一次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