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8月,莎拉.肯恩進入了生命的最後六個月。我們無從得知當時她是否知道自己即將辭世,但她肯定曾向身邊至親的人提起或暗示過自殺這件事。即使有人知道她有這個意圖,也不敢貿然或試圖揣測她會在什麼時候自殺;但可以想像到當時她令朋友和家人感到異常忐忑不安。
毫無疑問,自她20歲起抑鬱的徵兆便日趨嚴重,自殺這個意念,甚至是具體的實行方法,顯然已在她的腦海裡盤旋不休。缺乏醫學背景的我猜測,這可能還對她的創造力構成毀滅性的影響。作為藝術家,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也意味着創造力的終結。縱然她的自尊已經沉淪,但每一個回想她在綵排或研討會工作的人都會這樣說:她是一個極為投入、甚至有點苛刻的作家。她熱愛戲劇、熱愛寫作(她信奉「憂思不止,努力不斷」)、熱愛文學。若一個人開始覺得自己所熱愛的東西沒有任何意義,隨之而來的憂患確實如殘疾般嚴重。
所以我們今晚欣賞的這部作品給我們呈上一道兩難的選擇題:它會否代表着剛踏入28歲的年輕女子決意放棄生命、在即將臨終前的最後喘息?還是份屬一部完全脫離作者狀態和經歷的激進實驗作品?似乎兩者皆是。表面上看來,《4.48精神崩潰》預見死亡,它直面死亡無可避免的特性,着重點不在於哲學探討,而在於表現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肯恩的作品表達內心深處的感受,她癡迷於舞台的可塑性,樂於嘗試新的表現手法,並異乎尋常地醉心於發揮舞台的潛力來表現「真實」的生活。她的想像領域大多是圍繞生命更抽象的輪廓(她感到無法忍受),到底會怎樣終結和該如何終結。整體來說,她的劇作毫無愉快的元素。
倘若把《4.48精神崩潰》視為自殺筆記是錯誤的話,這部戲劇化的作品更應被看成是一首關於自殺的詩。肯恩有不少作品都展現了優秀詩作的精煉文筆,並從比喻的思考模式出發。在1995年1月,很多評論家首次看過《驚爆》後均犯了一個嚴重錯誤,就是以現實主義的傳統意念來批評這部劇作。誠然,幾乎所有二十世紀的英國劇作,不管是出自主流或激進作家之手,在其著作當中都傾向為觀眾提供至少一個現實主義的框架(不管這個框架是什麼),有了這個框架,整部作品在形式上才有安全保障。
然而,肯恩卻着力於以語言和意象為主的創作(在《4.48精神崩潰》中尤甚),在作品搬上舞台的過程中,並不刻意將兩者糅合成一個傳統形式的劇作。這就是為什麼她的作品到現在還是如此饒富趣味。(面對面的舞台形式也有類似的表達手法,基本上薩繆爾.貝克特的所有作品,由1957年推出的《結局》及其後之作品,也源於這種創作風格。貝克特被肯恩視為標杆一樣的劇作家。)
《4.48精神崩潰》在2000年6月肯恩去世後於倫敦皇家宮廷劇院首度公演。難免會令人將它視為作者對世界的告別之作。然而若把這部作品當作精神病人草草寫下的筆記,它就淪為了一個病理現象。我並不認為這部劇寫得尤其出色,反而《滌淨》和《渴求》寫得更好,然而這部劇極其勇敢,深入研究人類的墮落性,是戲劇界最為誠實尖刻的劇作之一。
原創的震撼意象中夾雜着大膽和非比喻的句子:「意識到自己必然死亡,讓我感到非常沮喪,於是我決定自殺」;「我不想在這樣的世界活下去」。偶爾我們會看到唸台詞的人敏銳地洞察到他/她/他們的狀況:「我憤怒是因為我了解,而不是因為我不了解」,這體現出智慧有時會將痛苦加劇。但也正因為智慧會帶來光明,使這部劇不至於淪為自我撕裂的叫嚷:「請揭幕吧」,以這個句子作為此劇的終結。無論生或死,主題和語言均共同揭示:那個藏身於無人觸及之死亡幽谷的人,光明是可以並必然將他照亮起來。
肯恩出生於1971年,在雅息士郡的科爾夫頓哈切區成長。她的母親是老師,父親是《每日鏡報》的記者。她在當地的綜合學校就讀並開始寫作。她在布里斯托大學選修戲劇,其主要原因是:「當我升讀大學時,突然發現了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情可以做。這是我唯一覺得真心熱愛的課程。」(摘自艾力克.西爾斯,《直面戲劇:今天的英國戲劇》,2000)。肯恩在布里斯托執導和寫作。她對劇作家霍華德.巴克的震撼力量印象深刻:他對語言的掌控為肯恩起了很好的示範作用。
巴克這個徹底反自然主義者,是為數不多的年輕英國劇作家之一(他當時不足50歲),肯恩與他有着強烈的共鳴。一般而言,她的品味遠遠超越了常規的英國經典戲劇作品,這對於她在構思戲劇靈感方面影響深遠。她去世前一年接受尼爾斯.塔伯特的訪談邀請,當中被問及她在劇壇的影響力和每部劇背後所隱藏的含意時,她答道:「是的,我的劇作除了受到品特、巴克和邦德的影響之外,大部分作品都是非英式類別的作品。我感興趣的主要是歐洲文學……當我寫每一部劇的時候,經常會翻閱幾本我一看再看的書:寫《滌淨》時會閱讀喬治.畢希納的《沃伊柴克》、喬治.奧威爾的《1984》、《十二夜》及斯特林伯格的《鬼魂奏鳴曲》。寫《驚爆》時會閱讀《李爾王》、《等待戈多》及—其實,寫《驚爆》時有點奇怪,因為對我來說這部作品好像分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受到很多易卜生的影響,第二部分受布萊希特影響,而第三部分則受貝克特影響。寫《菲德拉的愛》時會閱讀布萊希特的《Baal》……及加繆的《局外人》。寫《渴求》時受到《荒原》啟發,而這部新劇《4.48精神崩潰》則受到阿鐸的影響。」
1992年,肯恩以一級榮譽從布里斯托大學畢業,如此優異的成績也許很令人嘖嘖稱奇(因為她說她在首兩年幾乎沒有專心過)。之後同年她在愛丁堡戲劇節看到傑里米.韋勒的劇作《瘋狂》,以探討女人心理疾病為主題的三部曲之第三部。這部劇讓她堅信,她要寫的話劇,如她所說,屬「實驗性的」。
在大衛.艾嘉的指導下,肯恩在伯明翰大學修讀劇本創作文學碩士學位。她在那兒寫出了首部劇作——45分鐘的《驚爆》,她唯一一部自然主義的作品,風格極盡辛辣諧趣。之後她移居倫敦,成為布殊劇場的文學助理,繼續創作《驚爆》。她銳意將這部劇完全脫離自然主義,並賦以全新風格,結果該劇經過15個修正版後才得以定稿。
現在看來,媒體對這部劇首演的小題大作似乎幼稚又多餘,甚至有些好笑。《驚爆》所激起的風波帶來了兩個嚴重後果。第一,肯恩如此年輕便變得聲名狼藉,這無疑令她原本脆弱的神經增添了不少壓力。沒有人會提出肯恩發病或令她病情急轉直下的導火線是源自傳媒的猛烈抨擊,但23歲的她肯定還沒有準備好滿足那些庸俗小報對她的期望和索求。第二個後果是,英國主流劇場的大門都因傳媒對肯恩的激烈攻勢而不再為她開啟。她可以說是邦德/品特時代以來出現過最令人興奮的英國劇作家,然而傳媒在她出道初期便公然散播對她的誤解,也誤導了戲劇製作人和經理人。現在英國戲劇界依然普遍認為肯恩的劇作並不叫好叫座,導致她的作品從未被搬上像國家劇院這類級數的大舞台,確實令人感到非常驚訝。
肯恩還在世時,她的劇作就開始在德國廣受歡迎,尤其在法蘭克福、漢堡和柏林等當地劇院,以及歐洲各地和大西洋彼岸的劇院。
九十年代中期拿到《驚爆》劇本的德國戲劇顧問米高.艾柏認為,肯恩的劇作有如石子投入池塘,激起陣陣漣漪。德國柏林劇場可說以肯恩為駐院劇作家,歷時逾八年之久,導演湯馬斯.奧斯特邁爾對她的每部劇均全力支持。東歐的劇場,包括TR華沙劇團,也注意到肯恩的劇作。很少人可以理解到為何肯恩獨有的文化價值不被世人認同。奧斯特邁爾很清楚肯恩如何深入地打動人心,他最近向我解說:「莎拉之所以令人癡迷,部份原因是基於她是一位女劇作家,另一個原因是基於她的作品令人感受到一種浪漫的煎熬,情況就如同希薇亞.普拉斯的故事一樣,講述備受折磨的天才無法承受現實的重量。這些都促使肯恩成為戲劇界的一個流行標誌,在德國尤甚。」
肯恩有一張美得震懾心扉的照片,彷彿讓我感到她仍在世上。照片刊登於德國柏林劇場在2003年推出的《菲德拉的愛》場刊上。照片中,她的左手拇指輕輕觸及下唇,眼睛瞥向左方,頭髮比其他相片的還要長,而且梳理得神采飛揚。照片上的這個年輕女子流露出懾人的魅力、智慧和洞察力。肯恩的故事直到現在仍然有重要價值,因為她的生命層面是不同的,比飲食和愛情更抽象、比起你居於何處或穿甚麼衣着更為有趣。肯恩為寫作而生,而且只會愈寫愈好。她對工作充滿熱忱,並為不少作家提出考慮周詳的建議,這些都可以從她1996年在Paines Plough劇團做駐場作家和及後 指導皇家宮廷劇院寫作訓練坊的工作中清楚地看到。她能給予的着實有很多很多。
正如導演彼得.札代克(1998年《滌淨》首個德文版導演)所說:「《滌淨》讓我看到一個偉大詩人天才的崛起。像莎拉這樣年輕的作家總是不斷求索,有的人可能寫了一部好作品,多年後甚至永遠都寫不出下一部佳作。莎拉卻沒有給自己這個機會。」
詹士.活多為駐柏林的作家和評論家。他曾為設於柏林劇場的莎拉.肯恩作品辯論會擔任主持。自2000年起,肯恩的所有五部作品都曾在那裡進行公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