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公認為當代最激進狂飆的英國女作家莎拉肯恩(Sarah Kane)於一九九九年二月吞藥自殺未果兩天後,以鞋帶上吊自殺成功,享年二十八歲,留下的五齣作品,劇劇驚爆,令人坐立難安。早在一九九五年,倫敦Royal Court劇院演出她的處女作《炸毀》(Blasted),此劇名符其實如顆炸彈,震驚劇界,使莎拉一時聲名大噪。它敘述病入膏肓的中年記者伊安(Ian)與弱智的年輕女孩卡絲(Cate),在理得(Leeds)城的一家豪華旅店相會,伊安對卡絲施暴,從語言上漸漸移轉到肢體上。隔夜之後,愛爾蘭內戰爆發,一位士兵的突然闖入,將犯罪者與受害者的角色翻轉,伊安不但被士兵強暴,雙眼還被活生生地吸出,吃掉,瞎了眼的伊安在飢餓難耐之下,活剝生吃了卡絲帶回來的死嬰,這一連串的性與暴力場景,引爆了英國評論界的大加韃伐,如Telegraph報即評此劇「噁心、齷齪、淫穢至極」,並視莎拉為「瘋狂、危險的女人」。另一方面,英國許多學者與藝術家卻紛紛傾倒於她對人性現實毫不妥協、不加掩飾的刻劃,讚許她直指人心的犀利刀筆。
就在英國為這年輕女作家爭議沸騰無所適從之際,英倫海峽的對岸各國反而對她推祟備至,競相搬演其作。尤其是當今國際重量級的德國導演托瑪斯‧歐斯特密耶(Thomas Ostermeier) 曾表示莎拉肯恩是他最鍾愛的當代作家,而《炸毀》更是他最認同的劇作。憶起故人,他說道:「當她第一次來柏林時,大家都以為會見到一個有暴力傾向的龐克族,沒想到,卻是個迷人、風趣的清秀佳人……雖然她總是被詬病為執迷於性與暴力,但我相信她的作品有更深層的東西,《炸毀》一劇慄人聽聞的場景,現今較之十年前的首演顯得更有意義。我們近來才了解到,它敘述的是關於恐懼:恐懼於我們整個社會不知何時全在一瞬間被摧毀殆盡。」深感於此,歐斯特密耶在二零零五年再度重導《炸毀》,將愛爾蘭內戰的背景轉移到伊拉克戰爭,使其更加貼近現今的時代脈絡,不但如此,其所領導的柏林列寧廣場劇院(Schaubühne am. Lehniner Platz, Berlin)更將她所有的五部作品列入劇院常置的演出劇目。然而,莎拉肯恩的影響力並不僅限於歐陸,在她自殺身亡的短短幾年之間,其作品的搬演已然遍及世界五大洲,而台灣也在去年,由表演共和國的陳惠如打先峰,演繹其死前遺作《4.48精神崩潰》(4.48 Psychosis),今年十二月香港牛棚劇場亦將跟進,由張藝生的《4.48精神崩潰》開啟香港改編其作品之肇始,而其他四位新進創作者則將演出其第四部作品《渴求》(Crave)。無疑地,莎拉肯恩在國際上備受肯定,已使其作品晉升到卡農地位了。到底這位年輕的天才女作家有什麼魔力,能獲得如此慶大的迴響?而她又為何選擇如此戲劇性的自殺,讓世人為她抱憾不已呢?
莎拉肯恩出生於書香之家,父親是《每日明鏡》(Daily Mirror)的記者,母親是教師,雙親對基督的信仰十分虔誠,她曾坦述,「我幼年的主要讀物是《聖經》,《聖經》中處處都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暴力——強暴,斷手折足、戰爭、鼠疫所在多有。」這些聖經的受難圖像,在其前三部作品《炸毀》、《費達之愛》及《肅清》中處處有跡可尋。然而在這些性與暴力的表象背後,是對愛情「Love me, or kill me」的執著,是探討愛的浪漫與殘酷僅一絲之隔,是毫不妥協地揭去人的偽善面具、暴露人與人之間的彼此操控、背叛與依賴,最終更是與歐洲傳統思想一脈相承的理念——尋求真理。其筆下的人物不管多壞,卻絲毫不加掩飾自己的撒旦面孔,甚至自嘲自諷,惡而不失其真。莎拉肯恩指出:「也許我創造的所有人物或多或少都很浪漫。我相信,虛無主義是浪漫的極端形式,也許正因如此,我的作品總是被誤解。我想,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
然而,我們對莎拉肯恩的個人浪漫所知甚少,只知道她偏愛女人,以及寫《肅清》一劇時,正處於熱戀之中。繼《肅清》之後,她以假名Marie Kelvedon推出《渴求》(Crave, 1998),並杜撰作者生平,以擺脫「暴力莎拉肯恩」的陰影。此劇一掃之前的寫實風格,既沒有場景、時間,也沒有情節、分場,僅以A、B、C、M指稱四人,說是四個人,不如說是四個聲音來得貼切。因為,他們不具有身份、性別、也沒有行動,只有聲音。似乎只要一旦停止說話,他們的存在便會消失。四個聲音以平行線行進,擺盪在對話與喃喃自語之間,有時又結合為一體,猶如思想的碎片,他們天馬行空地述說孤寂、疾病、墮胎、強暴與童年的傷痕,渴望被愛,被保護,卻在尋覓中絕望、求死以為解脫。儘管這些詞句沒有一定的連貫性,然而,卻都顯現了愛的渴求對自我個體的深刻影響。因此,這四個聲音常被視為來自同一個人內心不同的心理層次。從此視角切入,此劇似乎不言而喻地透露,自我在愛的極度渴望與落空中被撕裂粉碎。”Only love can save me and love destroyed me.”(摘自《渴求》)儼然是莎拉肯恩靈魂深處的呼喊。
在舞台上,這些殘碎的字句擁有令人驚異的音樂節奏,四個聲音宛如一曲四重唱,傳遞繁複的意象,層層疊疊,猶如一首抒情詩。貝克特、莎士比亞與T.S. Eliot的影子浮現其中。1998年,這部作品在愛丁堡藝術節由Traverse Theatre以兩男兩女推出首演,得到觀眾熱烈的迴響,但在此時,莎拉肯恩卻因精神崩潰,進入精神病院療養,令人難以置信,這位幽默風趣的年輕女作家長期患有憂鬱症。她曾坦言:「我並不認為憂鬱、沮喪是不健康的,對我而言,這顯示了妳對周遭環境與現實的全然感知。也許,除非將自己的感知能力鈍化到某種程度,不然,便無法在病態的社會保持健康。安東尼.亞陶(Antonio Artaud)便是最好的例子。要不瘋狂死去,便是病著賴活。什麼是真正的瘋狂!」顯然,她選擇了前者。
《4.48精神異常》是她在最後的生命歷程寫成,深受沮喪之苦的她總是在凌晨四時四十八分醒來,黎明之前的黑暗,是思緒最清明,卻也最令人無所遁逃而感到瘋狂的時刻。一如《渴求》,《4.48》捨棄了所有場景,故事情節,甚至更進一步拋卻了角色。於是,我們所讀到的是斷簡殘篇式的獨白,對話以及一些神秘的數字,至於,是誰在說話?是一個、兩個還是三個人在對話?都無從得知。角色的空白使語言回到它的本質,也給予導演極大的挑戰與自由。一些對話中,可明顯看出是病人與醫師的關係,然而,被倏然截斷的對話,使一切溝通前功盡棄,患者不斷地回到被隔絕的孤寂境地。詩意的獨白傳遞著孤獨絕望、恐懼、毫無出路、厭世與無救的自殺幻想。當中,卻又不乏其慣有的黑色幽默——「我夢見去找醫生,她告訴我,我只剩八分鐘可活,而我已在他媽的等候室虛度了半個小時。」(摘自此劇)
凌晨四點四十八分,在曙光來臨之前,莎拉肯恩將自殺視為唯一的出路,視死亡為幸福的時刻,似乎意識到死亡並非終結,而是生命的開端,她以「請開幕」為此劇,也為自己作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