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作家這樣多,卡瑞‧邱琪兒(Caryl Churchill)卻是唯一一位能讓各式導演、演員、學者、專家、觀眾讚嘆連連,持續注目的創作者。這當然不是巧合,也非偶然。
邱琪兒一路從而立之年、不惑、知天命、耳順、到如今從心所欲不踰矩的七十歲,創作了約四十多部作品,每個作品皆立異翻新,從未停止。去年初以加薩走廊為主題的《七個猶太孩子》(Seven Jewish Children),再次引爆支持與反猶太話題的她,創作的範圍彷彿就是歐美重要社會議題的歷史變遷,涵括了性別、帝國、資本主義、複製人、語言、戰爭等等。
創新觀點回溯歷史 集體創作書寫劇本
邱琪兒讓英美兩地劇場同時為她發熱,始自於一九八零年代初期探討性別與種族的演出《九重天》(Cloud Nine)和《頂尖女孩》(Top Girls)。當時,在紐約外百老匯,《九重天》是史上演出最久的女作家作品。但其實,出生於英國、加拿大成長、又返回英國念牛津大學的邱琪兒,在一九五○零年代末就開始創作廣播劇本,也斷斷續續地寫了一些電視劇本,但直到與皇庭劇院(Royal Court Theatre)的合作,才使得她聲譽鵲起。
一九七二年她成為皇庭劇院第一位女性駐院藝術家,同時也開始與一些女性主義劇團合作,如合股劇團(Joint Stock Theatre Group)和怪物兵團(Monstrous Regiment)。此時她開始以新的觀點編寫過往歷史,如《醋湯姆》(Vinegar Tom)為獵殺女巫的傳統翻案。此時,布萊希特那種試圖激發觀眾思考的技巧,深深影響邱琪兒,劇中穿插了許多當代的歌唱,她也要求觀眾站出來,為自己失去的 歷史重新聲明。
與女性主義劇團的合作,不僅是拓展邱琪兒的創作範圍與觀點,發展了她社會女性主義的思考,最重要是創作方式。由於女性主義摒棄父權中心的威權領導,傾向以 平等的合作方式,在這樣的精神下,一齣戲不再是以男性導演或劇作家的文字為唯一標準,邱琪兒大量參與工作坊及排練,與導演員們一點一滴構思主題,共同發展。因此,邱琪兒的劇本,幾乎全是「集體創作」的結晶。
取材編排神乎其技 化深奧理論為劇場人生
集體創作並不稀奇,令人覺得不真實的是她擷取素材和剪裁編排的能力,混合了劇場技巧與對人類動機與慾望的神祕了解,將非線性敘事結構推向一個新的層次。如著名的《頂尖女孩》開場,其時間背景設定在一九八二年,主角瑪麗蓮為了慶祝她事務所的開幕,身著高級套裝,意氣風發地叮嚀著女服務生好好招待客人,而隨著客人一個個到來,我們會發現客人們根本都是已不存在的女性:例如,名畫裡穿著盔甲抵抗魔鬼的瘋狂的葛雷特(Dull Gret)、日本天皇的二條夫人(Lady Nijo)、二十世紀初的女探險家伊莎貝拉.白得(Isabella Bird)、《坎特伯里故事集》裡的順從女人葛莉謝兒達(Griselda)、假扮教宗的瓊(Joan)等等。這些女人圍著桌子,高聲談笑,大口喝酒,最後醉成一團。而同樣這些演員,到了第二幕,她們又分別飾演瑪麗蓮的姊姊、員工、女兒和朋友。一個演員飾兩個角色,是簡單的劇場技巧,邱琪兒卻極其神奇地以 此讓觀眾連接起女性角色的刻板印象、女性歷史的被隱形、人與人之間的假面等等。此技巧在《九重天》中,也被發揮得極為精采,男人扮女人、白人扮黑人,種種 我們平常習以為常的想法,背後所隱藏的某種歧視與壓迫,全部藉此浮現。
邱琪兒另一個影響深遠的是劇本對話的寫作方式:搶話和交疊(overlapping dialogue)。她是第一位認真使用「/」來表示下一個角色要在此時插話的劇作家,再以上述的宴會場景為例:
伊莎貝拉 |
是啊,我完全忘了拉丁文。但我爸爸是我生命最重要的動力,當他過世時我好難過。 我想要雞肉,謝謝,/還有湯。 |
二條夫人 |
當然你會難過。我爸爸曾在太陽下一邊祈禱一邊打瞌睡,我碰他的膝蓋叫醒他,「我在想會發生什麼事」他說,然後在他完成那句子之前他就死了。/如果他死時說 |
瑪麗蓮 |
真嚇人。 |
二條夫人 |
完他的祈禱,他會直接上天堂。/沙拉。 |
瓊 |
死亡是所有生物返回上帝處。 |
二條夫人 |
我不應該叫醒他。 |
如此跳躍發噱的對話,輕易可看出邱琪兒處理嚴肅議題時,是以舉重若輕甚至鬧劇的方式來處理,也難怪她可以同時受學者又受觀眾喜愛。能令來自不同背景的人皆 心醉,更深厚的功力還展現在對深奧理論的詮釋之上。對於大學者們提出玄之又玄的理論,邱琪兒皆將其化為眼睛可見、腦子可解、心可感動的創作。邱琪兒自述,《九重天》除了原始靈感來自於法農《黑皮膚白面具》一書,將殖民主義中的帝國類比於性別主義中的父權,受惹內的影響極大。還有,《溫和條子》(Softcops)脫胎於傅柯《規訓與懲罰》、《遠方》(Far Away)的潛台詞則是漢娜‧鄂蘭的「平庸的邪惡」。
趨勢未來就在筆下 最令人心服的女性劇作家
甚至,她的作品彷彿可預測未來,最有名的例子是她才在一九八七年上演了《大錢》(Serious Money),描述資本主義下股票市場的金錢遊戲,沒想到一個月後華爾街就發生了史上最大的股災。她二零零二年《一個號碼》(A Number)談基因複製,也被認為是未來親子關係的預言版。
廣泛的關懷、深厚的學識、銳利的角度及令人難以捉摸的神祕創作技巧,使得邱琪兒成為當代最令人心服的女性劇作家。在三十年多後的今天,她的劇本仍在各地前衛劇場頻繁上演,也再度看到紐約百老匯精心重演《頂尖女孩》,佳評如潮,一票難求,才會發現,邱琪兒可能不僅是當代最令人心服的女性劇作家,應該是有史以來最好的劇作家。
劇本導讀
《醉後說愛我》(Drunk enough to say I love you)極其明顯地以一對同志愛人來比喻布希和布萊爾的關係,雖然劇中人物山姆的角色說明僅寫「某國」,蓋僅寫「某人」,但因為自從一九四六年邱吉爾用了「一段非常特殊的關係」來形容英美之間的外交之後,再加上伊拉克戰爭後,太多相關影射布萊爾對美國的卑躬屈膝,如喬治麥可的MV〈斃了這狗〉,布萊爾是討好主人布希的貴賓狗。羅曼.波蘭斯基《獵殺幽靈寫手》更是暗指布萊爾其實是美國中情局派來的臥底。所以此劇本,一看就知道在說誰和誰。
邱琪兒對時事的反應永遠維持著一貫快狠準的銳利風格,二零零二年的《一個號碼》是複製羊及生物科技的反思,而二零零九年的《七個猶太孩子》更是飛快地寫於以色列轟炸加薩走廊一個月後。處在這一系列作品中的《醉後說愛我》,同樣以精悍短小之姿,直指政治遊戲之曖昧。
另一類似之處是,作品長度亦短。除了《醉後說愛我》不到一小時,《這是椅子》、《遠方》、《一個號碼》等都是一小時的長度,甚至《七個猶太孩子》只有十分鐘。劇本的對話也是簡潔,大多以去頭去尾的方式展現,往往使得觀眾必須自行想像完整句子應該是什麼、或者完整劇情應該是什麼。相較於邱琪兒早期作品,那些 眾多繁複角色、多層次人際關係及橫跨時空之製作,表面看起來極為相異,但事實上,試圖激起觀眾思考的本質未變。
(本文原刊於《PAR表演藝術》2010年9月號第213期,為2010年10月8 – 9日「誠品聲音劇場」《醉後說愛我》演出之導讀文章。承蒙《PAR表演藝術》及作者允許轉載。)